当前位置: 首页 > 校园文学 > 山 西, 山 西

山 西, 山 西

2016年04月05日 15:13:58 访问量:461

 

二〇〇六年我回山西采访,在孝义县城一下车就喉头一紧。老郝说:“哎,像是小时候在教室里生煤炉子被呛的那一下。”

  是,都是硫化氢。

  天像个烧了很长时间的锅一样盖在城市上空。一眼望去,不是灰,也不是黑,是焦黄色。去了农村,村口一间小学,一群小孩子,正在剪小星星往窗户上贴。有个圆脸大眼的小姑娘,不怕生人,搬个小板凳坐我对面,不说话先笑。

  我问她:“你见过星星吗?”

  她说:“没有。”

  “见过白云吗?”

  “没有。”

  “蓝天呢?”

  她想了好久,说:“见过一点点儿蓝的。”

  “空气是什么味道?”

  “臭的。”她用手扇扇鼻子。

  六岁的王惠琴闻到的是焦油的气味,不过更危险的是她闻不到的无味气体,那是一种叫苯并芘的强致癌物,超标九倍。离她的教室五十米的山坡上,是一个年产六十万吨的焦化厂,对面一百米的地方是两个化工厂,她从教室走回家的路上还要经过一个洗煤厂。不过,即使这么近,也看不清这些巨大的厂房,因为这里的能见度不到十米。

  村里各条路上全是煤渣,路边庄稼地都被焦油染硬了,寸草不生。在只有焦黑的世界上,她的红棉袄是唯一的亮色。

  我们刚进市区,干部们就知道了。看见我们咳嗽,略有尴尬,也咳了两声,说酒店里坐吧。酒店大堂是褐色玻璃,往外看天色不显得那么扎眼,坐在里头,味儿还是一样大。大家左脚搓右脚,找不出个寒暄的话。

  干部拿出钱,绿莹莹一厚叠美金:“辛苦了。”

  我跟老郝推的时候对看一眼,她冲我挤眉弄眼,我知道这坏蛋的意思,“山西人现在都送美金啦,洋气。”后来知道,之前不少记者是拿污染报道要挟他们,给了钱就走成了个模式。

  跟我们一块去的是省环保局的巡视员,老郝叫人家“老头儿”,这是她认为一个人还算可爱时的叫法。她低声问老头儿:“他们不觉得呛啊?”老头儿呵呵一笑:“说个笑话,前两年这城市的市长到深圳出差,一下飞机晕倒了,怎么救都不醒。还是秘书了解情况,召来一辆汽车,冲着市长的脸排了一通尾气,市长悠悠醒了,说:‘唉,深圳的空气不够硬啊。’”

  市政府的人一边听着,干笑。

  市长把我们领到会议室,习惯性地说:“向各位汇报。”从历史说到发展,最重要的是谈环保工作的进展。老郝凑着我耳朵说:“他们肺真好,这空气,还一根烟连着一根的。”

  我在桌下踢她一脚。

  讲了好久,市长说:“经过努力,我们去年的二级天数已经达到了一百天。”

  有人呵呵笑,是老头儿:“还当成绩说呢?”

  市长咧开嘴无声地扯了下,继续说。

    晚上老头儿跟市领导吃饭。

  “说实话,都吵环保,谁真敢把经济停下来?”书记推心置腹的口气。

  “你的小孩送出去了吧,在太原?”老头儿悠悠地说。

  书记像没听见一样:“哪个国家不是先发展再治理?”

  老头儿说:“这么下去治理不了。”

  “有钱就能治理。”

  “要不要打个赌?”老头儿提了一下一直没动的酒杯。

  没人举杯。

  王惠琴家附近那条河叫文峪河。

  “这还是河吗?”我问老头儿。

  他说得很直接:“你可以把它叫排污沟。”河水是黑色的,盖着七彩的油污,周围被规划为重工业园区,焦化厂的废水都直接排进来。这条河的断面苯并芘平均浓度超标一百六十五倍。

  文峪河是汾河的支流,我就在汾河边上长大。我奶奶当年进城赶集的时候,圆髻上插枚碧玉簪,簪上别枚铜钱,是渡船的费用。我爸年轻时河里还能游泳,夏天沼泽里挖来鲜莲藕,他拿根筷子,扎在藕眼里哄我吃,丝拉得老长。

  “山西百分之六十的河都是这样,”老头儿说,“想先发展,再治理?太天真了。”

  我问:“如果现在把污染全停下来呢?”

  “挖煤把地下挖空了,植被也破坏了,雨水涵养不住。”

  “你是说无论如何我都看不见汾河的水了?”

  他看我一眼:“你这一代不行了。”

  “这并不是最要紧的,要紧的是现在已经出现地下水污染了,”他说,“就你们家那儿。”污染物已经从土壤中一点一点地渗下去,一直到几百米之下。

  我觉得,不会吧,这才几年。

  现在这些焦厂已经被取缔,老头儿说:“但今后几百年里,每次降雨后,土壤中致癌物都会向地下潜水溶入一些。”

  我听得眼皮直跳。

  我一九九三年考大学离开山西,坐了三十多小时火车到湖南,清晨靠窗的帘子一拉,我都惊住了,一个小湖,里头都是荷花——这东西在世上居然真有?就是这个感觉。孩子心性,打定主意不再回山西。就在这年,中国放开除电煤以外的煤炭价格,我有位朋友未上大学,与父亲一起做生意,当时一吨煤十七块钱,此后十年,涨到一千多块钱一吨。煤焦自此大发展,在山西占到GDP的百分之七十,成为最重要支柱产业。

  二〇〇三年春节我从临汾车站打车回家,冬天大早上,能见度不到五米。满街的人戴着白口罩,鼻孔的地方两个黑点。车上没雾灯,后视镜也撞得只剩一半。瘦精精的司机直着脖子伸到窗外边看边开,开了一会儿打电话叫了个人来,“你来开,我今天没戴眼镜。”

  我以为是下雾。

  他说,嗐,这几天天天这样。

我查资料,这雾里头是二氧化硫、二氧化氮和悬浮的颗粒物。临汾是盆地,在太行山和吕梁山之间,是个S形,出口在西南方向,十分封闭,冬季盛行西北风,污染物无法扩散,全窝在里头了。

我碰上一个官员,他说:“你是山西人,我知道。”

  “对。”

  “临汾的?”

  “嗯。”

  他知道得很清楚。带着一点讥笑看着我:“你怎么不给山西办点好事儿?”

“我办的就是。”

 山被劈了三分之一,来往的煤车就在水源地边上。水源地只有十亩左右,“最后这点了,再没有了。”边上人说。

  我站在栅栏外面往里看,愣住了。

  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山西。

  附近村庄里的小胖子跟我一起,把脸挤在铁栅栏上,谁都不说话,往里看。水居然是透亮的,荇藻青青,风一过,摇得如痴如醉,黄雀和燕子在水上沾一下脚,在野花上一站就掠走了,花一软,再努一下,细细密密的水纹久久不散。

 一抬头,一只白鹭拐了一个漂亮的大弯。

      这是远古我的家乡.

编辑:陈汉超
评论区
发表评论

评论仅供会员表达个人看法,并不表明网校同意其观点或证实其描述
郑重声明:本站全部内容均由本单位发布,本单位拥有全部运营和管理权,任何非本单位用户禁止注册。本站为教育公益服务站点,禁止将本站内容用于一切商业用途;如有任何内容侵权问题请务必联系本站站长,我们基于国家相关法律规定严格履行【通知—删除】义务。本单位一级域名因备案流程等原因,当前临时借用网校二级域名访问,使用此二级域名与本单位官网权属关系及运营管理权无关。邳州市官湖高级中学 特此声明。
中华人民共和国电信经营许可证 ICP证 京ICP备13002626号-8 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2087 邳州市官湖高级中学 版权所有
联系地址:邳州市官湖高级中学
北京网笑信息技术有限公司 仅提供技术支持 违法和不良信息举报中心