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城不大,酒事不少。
每个早晨,在小城星罗棋布大大小小的十几个小吃摊位上,数个上个岁数的老头儿就聚在了一块儿了。他们或蹲或坐在那里,手里端个搪瓷缸子,那普通大小的白搪瓷缸子,缸子口的瓷釉早已脱落,星星点点的早已锈渍斑斓了。不用说,那缸子里自然是白酒了。那是当地自产的散白酒,一般的小青年儿是消受不起的,酒白干热辣,一口下肚,腹如无数烈焰狂舞,准让你一蹦三尺吼起八百里秦腔“哎呀,这酒,够呛儿”。
酒逢知己话也多。端酒缸的两老头就黏糊上了,“三十年前,也是这冷天,我一个人拉着一板车的煤,从家到运河来回六十里,硬靠这口”。老人指了指手里的酒,抿了一小口,倒吸了一口气,很陶醉的样子。另一个也就凑上去了,“那时候你家还有山芋干子吃呢,我家啥也没有,我饿的不行,爬树撸树叶吃,可不也就学会了这口啊”。说完端起缸子,“嗞”的一声下了酒。那声音,脆生生的有韵律,最直截了当的告诉你,这酒,对味!下酒菜呢,一般就是五毛钱的豆腐拌辣椒。豆腐吃完了,蘸着辣椒也能喝上半缸子。我就看过这样的一个老头儿,喝一口酒来,吃一口辣椒,那节奏犹如在月光闪烁的湖面上摇荡的小舟,老夫我泛舟湖面万事无忧,喝了大半辈子的酒原来喝的就只是酒!也有老人自带生花生,蜷在墙角,双手慢腾腾地剥着花生,一个一个投进嘴里去,顺手一口后抹一嘴巴,然后阖目神游,任晨光照亮老人脸庞上的坑坑堰堰,沟沟渠渠,一如老人走过的路,喝过的酒;又像时光就此静止,即将上演无数个难忘的往事。
这是一群热闹的老头儿。早已脱落的牙齿失去往日的饱满,面颊更显干瘪和凹陷。他们常聊自家的境况,孙子考取大学了,儿子家又翻盖了新房,外孙子要结婚了。说这些话时,脸无不洋溢着醉人的笑,夏天时会摇起手中那把龇牙露齿的老蒲扇,冬天时会裹起怀里的青灰相间碎花的大夹袄。你今个来听他们聊的是这几句,明个来听可能还是这几句。话题天天有,年年说不尽啊。
也有老人街边守着自家种的一小堆青菜萝卜,而旁边的酒是少不了的,时不时的还会喝上两口,清清嗓门吆喝“萝卜,好萝卜喽,城西水萝卜”。短短的花白胡子却特别精神,那一对深陷的眼睛却特别明亮。他卖的萝卜的确好,且比其他菜贩子的便宜很多,卖得也就特别快。卖完菜的老人,顺便也换点其他的青菜,拎着挑菜的扁担,买了几个菜包子,边吃边喝着小酒,哼着小曲,一摇一晃。我就遇到过这样的老人,那天老人可能喝得不少,二步一踉,三步一跄。看见我戴着眼镜就停下来,站稳就开了话匣子,“先生,是先生吧,我对你讲,我得感谢你,我孙子今年考取大学了,多亏了你们”。他薄薄的眼皮,眼睛睁得大大的,满是感激。我得得瑟瑟赶忙说客气了啥的,可老人是不依不饶的,“这青菜你拿去,你拿去。”那阵势,你想不拿都不行,你不拿老人肯定是不会同意的。
如今,我已离开了小城,可老人和酒的故事其实并没有走远……